火车上那四天三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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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海风
南海风74岁130cm其他国家 埃及

发布于2014-07-16 04:45

坐火车,从哈尔滨回海口,要四天三夜。说是四天三夜,实际只有六十几个小时,因为第一天是黄昏时上车,第四天上午就到了海口。
去年年底才发现有这列火车,从最北到最南,纵贯中国大陆,又轮渡琼州海峡。想想,蛮有诱惑力,绝不是因为突然出现的“马航客机事件”而不敢坐飞机。
四天三夜的火车,是我一生中坐在车上时间最长的一次。还有一次,是两天三夜,从哈尔滨到北京。有人会说:从哈尔滨到北京,怎么会用两天三夜?告诉你,确实如此,所以我称它为我人生中的一次“奇特之旅”。
孤寂地坐在卧铺车上,列车轻轻摇晃,随着车轮在铁轨上跳跃,那“咔嗒嗒、咔嗒嗒”的声响像命运之神的呼唤,我便自然想起那两天三夜,从哈尔滨到北京,我人生中的一次最奇特之旅。
那时,我十六岁,是“老三届”的“老初三”。那年,毛XX已经六次接见红卫兵,早就传说要停止大串联,谁也不知毛XX还会不会再接见红卫兵。十一月初,我和同班的另外两个男生决定去北京,绝不能再等了!当时提倡“徒步大串联”,可从白山黑水走到北京,要到猴年马月?还是坐火车!
边陲小城还没有直通北京的火车,只能先到省城哈尔滨。
那天晚上的哈尔滨,记不得天空是否有星和月,只记得冷风在站前广场肆虐,寒风中数千学生在瑟瑟发抖。解放军把整个车站戒严,进京的列车早已满员,铁路的答复是:尽快安排车辆。全省想进京的学生都聚集在这里,学生们一遍又一遍的齐声高喊:“我们要见毛XX,我们要见毛XX!”解放军的人墙可是纹丝不动。
前几年,我的叔叔大学毕业分配在哈尔滨工作,奶奶就到了叔叔家。“大孙子,老太太的命根子”,奶奶总想我,我也得以每年最少来哈尔滨一次。所以,我对哈尔滨车站较熟。
我领着两个同学绕到车站东边的霁虹桥,从桥的东边溜下高高的土坡,只要从这桥下穿过去,就算进了哈尔滨火车站。
我们是站在十来米深的峡谷中,面前是黑漆漆的霁虹桥,它是由巨石和水泥制成,有三十多米长,二十多米宽;两个桥洞连起来像一张大嘴,中间那无数根粗大的桥墩却像如来佛的手指插在那里。通过桥洞望过去,一片密密麻麻的铁轨在红黄蓝绿灯光映衬下,显示出这是一个很大的火车站。我们的身后还是交错的铁轨,那是通向省内其它城市的。
在这座桥下穿过去,就可以进到站台。但,先要侦察清楚桥那侧是否有人把守。我们定了定神,鼓足勇气,贴着桥的北侧悄悄向前摸去。四周静悄悄的,我们只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跳。眼看就要过桥洞了,突然南边有人高喊:“什么人?站住!”同时,一道手电光像利剑刺到我们身上。我们三个吓得转身就跑,又退回到桥洞东侧。过了一会儿,听了听没有动静,我们又不甘心地一点一点往里蹭。看清了,桥西边南侧,有一个铁路民兵在背着枪站岗,好在北侧我们这边没有站岗的。
向里边硬闯吗?他离我们三十来米,不一定追得上我们,但我们三个初三小男生没这个胆量,况且他一旦鸣枪,难保里边没有人堵截。
我们进退两难,虽然进不去,但也不甘心再回到那毫无希望的站前广场去。
这时,我们的对面一列火车开过来,一下把我们和那民兵隔开。我灵机一动,回头对那两个同学说:“快跑!”迎着身旁的列车,我们向车站里边奔跑。鬼使神差的是,几乎在同时,我们身后又一列火车开出来,把我们夹在了中间。两列火车,一个要进站,一个刚出站,都不是太快,但两辆火车相距也就两三米!轰隆隆的车轮滚动声充斥宇宙,我们只感到血脉喷张,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……啊,这是一条只有两三米宽的生命通道,如果跑错一步,真不知去的是火车站还是火葬场!好在,从我们背后开来的这列火车是客车,在这漆黑的夜里,一闪一闪的车窗里那斑驳的光亮,使我们看清了脚下的碎石……啊,或许是老天爷可怜我们三个十六岁的初中生!
总算进到车站里,正有一列火车要进京。但,解放军已戒严,因为列车已严重超员;站台上,没有上车的能有近千人,都被解放军的人墙隔开。我们看到,列车确实人满为患,车门已打不开,里边满是人,就连厕所里,也挤了六七个;再从车窗望进去,那些人就像端午节锅里的粽子一个紧贴一个。这辆列车已晚点几个小时,谁也不知它什么时候能开走。虽是深秋,但是因为车里人太多,所以车窗都开着。
既然车窗开着,就应当能上去。我想到了办法,悄声叫那两个同学跟我走。我们远远地绕过车头,来到列车的另一侧。这边因为没有站台,车窗显得高出许多,我们两个人举起另一个,让他从车窗爬进去。车里人太多了,里边的人高声反对。谁管他!我推着第二个,第一个在上边拉,最后他们两个把我拉上去。抗议的人把我们的事告诉了站台上的解放军,但为时已晚……车上人确实太多了,两个人的座位,坐了三个,三个人的座位坐了五个,过道上人挨人、人挤人,想挪半步都难,行李架上躺满了人,每个座位下边或趴或躺也全是人——当然,是学生、红卫兵。没有落脚的地儿,我们三个只好手把着行李架,站在几公分宽的座椅靠背上,这倒好,没有人挤!这也提醒了那些嫌挤的人,每一个座椅靠背上都上来一个人——也只能上来一个,因为要手抓着行李架才能站得稳,有几次我困得不行就险些摔下去。那“大串联”,我是站在座椅靠背上进北京,啊,还有我那两个同班同学。真是“傻小子睡凉炕,全凭火力壮”。
车上人太挤,正常的旅客很难下车。一对爷孙,到了站下不去,急得直叫,过了好几站,才在人们的帮助下,从车窗爬出去……
厕所里挤满了人,洗脸池不能用(那地方当然比厕所好得多),而且水管里没有一滴水,车上更没有食物供应。人们忍着,到了停车时,跳下几个人,把军用水壶灌满水,像上甘岭一样,大家传着喝;人们渴,但谁都不愿多喝,因为上厕所比喝水更难,特别是对于女生更是如此……
第二天白天,车过了山海关。对东北人来讲,这意味着“进关”了;同时,离北京也不远了。可,车到昌黎却不走了。
开始,人们并没有在意,晚点的列车经常会停下给别的车让路。可这次不同,停车时间太长了,根本没有启动的迹象。人们相互打听、向车站的工作人员询问,谁都不知为什么停车。列车播音员终于告诉大家:今天,毛XX在北京第七次接见红卫兵;所有进京列车原地待命。
我们从车窗跳出去。昌黎,一个非常普通的小站,黄墙红瓦,两边是刷着白漆的木栅栏,远处就是昌黎县的县城。我们望着县城发呆,望着眼前的列车发呆;我们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游魂,那列车像一条断了脊梁的老龙。我们担心的是:我们还是晚了一步,毛XX第七次接见红卫兵,还会不会有第八次?我们这趟列车会不会就此打道回府?
黄昏,我们又挤回到列车上,期盼开车;但列车播音员告诉我们——明天,毛XX继续接见红卫兵,列车继续待命。
第七次接见,是连续两天!这是不同于以往的,这会不会是毛XX的最后一次接见?这是每个人心中沉甸甸的问号。
啊,昌黎小站,我们这几千人,在你这里停留了两天一夜!第三天晚上,列车终于开动了。每个车厢都在欢呼:让我们进京,这就意味着,毛XX一定会接见我们!
这次(2014年)再经过昌黎,也是白天。我特意下车,看看昌黎。还是那个站台,还是黄墙红瓦,还是白栅栏,不过四十多年前,小站是孤零零的,而现在,它已在城中,周围是楼房和工厂。看着这块不大的站台,我在心里默默说道:自豪吧,昌黎小站,只要我们这些人还活着,就永远记得你!
我不记得我人生第一次坐火车是什么时候。大概是两三岁,亦或是三四岁。
我刚出生十几天,朝鲜战争就爆发了;我还不到半岁,父亲就参军,自然是要上朝鲜。记得奶奶多次对我说:“当时参军的,很多人都偷偷跑回来,就你爸犟,怎么劝都不回来,我就整天哭……也是,亏得你爸当兵,咱家才能从农村搬到城市!”
父亲没有去朝鲜,因为他当的是汽车兵,可他闻见汽油味就吐;他的字写得好,是高小文化,这在当年学历也不算低了,就留在汽车学校当了文书。所以,父亲并没有像其他学员那样培训之后就奔赴朝鲜。如果去了朝鲜,我们这个家,还真不知会怎样……
这样,我在幼小时,就得以到松花江下游的这座小城见父亲,当然是坐火车。坐火车的事大都不记得了,只记得两件事。一是,经过哈尔滨火车站时,站台另一侧,绿色车厢下,是几个穿着黄呢子大衣的高大军人,别人说:那是“老毛子(苏联人)”。二是,与我们同行的一位老太太(我们同村的),后来妈妈告诉我,妈妈把带的食物给那老太太,老太太谦让不肯吃,当她认为我们睡着了,却偸我们的食物。所以,我一辈子都讨厌虚伪之人。
这一辈子,火车似乎与我有特殊情缘。那是三年灾害时,我十来岁。我家人多、孩子多,妈妈是文盲,只能各处当临时工,主要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,还要供叔叔读大学。那时我家,酒糟、豆腐渣、豆饼、米糠、野菜、树叶、榆树钱、树皮,都吃过。我家那趟房前有七棵老榆树,都有十多米高,我在树上闪转腾挪,奶奶在树下心惊胆战;我后腰插一根木棍,木棍上绑一根铁钩,这样就可以把够不到的树枝折断,榆树叶和榆树钱成了我家的主食,不论是玉米粥还是窝头,它们占了一大半。(多年后,奶奶还不断地唠叨:那七棵老榆树,救过我们家的命!)可我最盼的,是夏天暑假时,在省城上大学的叔叔回来,我们俩一起去农村买菜。
我拿一条大布袋,叔叔拿两条**袋,钻进火车站,专找空着的货车。那么多列空货车,我不知哪一列会开,或开向哪里,但总有人会事先知道。铁路工作人员不许人们私乘货车,人们躲在各处,偷偷瞄着那一节节空车厢。(现在想起来,就像“动物世界”饥饿的群狮爬在草丛中死盯着远处的野牛。)火车头倒着开过来,随着“哐”的一声巨响,车厢在震颤,像多米诺骨牌倒下时一样,这种震颤和巨响一节一节传下去,直到最后一节。(货车,通常都是三十多节、四十多节,甚至五十多节。这种连续的震颤与撞击声,留在了我幼小心灵的深处,直到六十多岁还挥之不去。)人们从各处钻出来,抓着车厢外的铁扶手,攀到最高处,然后跳进深深的车厢里,铁路工作人员再怎么喊,已经没人理会了。
我就是那时学会了“爬上飞快的火车”,成了一名“小铁道游击队员”。其实,爬上开着的火车并不难,只要你跟着火车快跑,盯住那火车上的扶手,猛地跳起来抓住就行了;当然,车不能太快。而从开着的火车上跳下来,就难多了:你要身体前倾,外边的一条腿在前,跳下时一定要前脚先着地,然后后脚马上跟上,拿出百米的速度。这,其实是在“玩命”,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是被“饥饿”所逼,也是“初生牛犊不怕虎”,根本就没有想到“死”这个字;放到今天,家家都是“小皇帝”,谁会为了填饱肚子去爬火车?
火车奔驰在三江平原上,它是到我们东边的一座煤城去运煤。一百来公里的路程,中间有许多小站,我们就从这些小站下去,再到大田找农民买菜。
啊,那一段路程,我是再熟悉不过了。夏日的天空碧蓝如洗,阵阵花香随风吹进车厢,路边的绿野和大树被迅速推过来,又快速地扯到身后;时而火车头喷出一大团雾气,我们就像钻到天上被裹在白云里。有时下雨,我们就把麻袋披在身上,蹲在车厢一角,看那小煤渣随着车厢在轻轻跳动。
到农田里买菜,我们主要是买一些好装好运的,如茄子、土豆、豆角、大辣椒、香瓜、西红柿、黄瓜、青玉米。农民绝不会坑你,有秤的用秤,没有秤的“估堆儿”。我最喜欢的是去买香瓜,到了瓜地,你可以先吃、随便吃,然后再把你要买的瓜过秤,而先前吃的是白吃!这,是千百年形成的规矩。最令人感动的是,每个卖菜的农民那里,地里窝棚前都支一口大锅,里边是茄子炖土豆,或是土豆炖豆角,随便吃不要钱。我们这些成天吃不饱饭的人,掏出带来的窝头,把那大铁锅中的菜吃了一碗又一碗……那滋味真是香,虽然我们明知菜里没有放油和盐。
从田里再返回火车站这段路,是最艰难的。我背着一个大布袋。叔叔是背着一个**袋,他的手上再提着另一个麻袋,走几十米就要歇一歇;或者,他先背着一个**袋,走几十米放下,再回身去取另一个麻袋,三五里的路,要走几个小时。后来我大了一点,就与叔叔共同提着那另一个麻袋。那时我们最盼望的是,后边能出现一辆马车,或是牛车、驴车都行……
那一次,我和叔叔背着买来的菜赶到火车站,站台上黑压压一大片人,不知有几百几千。从煤城运煤的火车来了,人们不顾铁路工作人员的劝阻,把各自的麻袋背到车顶。这是名副其实的“大篷车”,三四十节的车厢,在煤堆上满是人和麻袋。火车嘶鸣着启动了,叫了几次,却纹丝未动——它,瘫在那里了!列车超载,火车头拉不动啦!铁路工作人员举着用铁皮制作的大喇叭,劝人们下车。可,谁肯?就这样,列车趴在那里,一小时、又一小时。饥饿的人们,就这样默默地与命运对抗……
不知过了几个小时,从煤城方向又开来一个火车头,从后面顶在这列煤车上。随着那“哐”的一声撞击声,“大篷车”上的数千人无声地笑了。中国铁路,容忍了饥饿的灾民!又或许,那个年代,没有那么多的城管?
黄昏中,两个火车头喘着粗气、吐着黑烟,向西——我们的城市——小心翼翼地奔去,因为敞篷车上坐着数千人吶!我们迎着夕阳奔去,那边是我们的家。那夕阳、那晚霞,那火车头冒出的黑烟和喷出的白雾,那渐渐隐入暗夜中的原野和江河,那人们脸上挂满煤灰的笑容,我至今历历在目……
在站前广场,奶奶把我们买来的菜再去卖,价格自然是翻了几倍。广场的一角,露天舞台上正在免费上演歌剧《红珊瑚》,我一边帮着奶奶卖菜,一边看那歌剧。至今都记得那之中的几句歌词:“一树红花出碧海,一团火焰出水来……”这个剧在告诉我们:“牢记阶级苦、不忘血泪仇”。特殊的年代,特殊的场景,给我留下特殊的记忆!
提到与火车有关的记忆,自然要想到上山下乡。
1968年12月21日,我们登上火车,西去三千里,去那号称“高寒禁区”的大兴安岭。火车无情地开动了,它无视站台上人们恋恋不舍的神情,它无视车上人们欲语无言的思绪!不管你“悔不悔”,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!它开动了,再也转不回来,这就是历史!
就在这天晚上,在我们上山下乡的列车上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《各地新闻联播》播出了毛XX的最新指示: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很有必要……”同学们欢腾了,女同学跳起了“忠字舞”,男同学唱起“语录歌”,这,似乎预示着:我们上山下乡这条路,走对了!直到深夜,同学们难以入睡。
几天后,夜里,火车到了大兴安岭深处,一个叫“三荣岗”的小站。一百多个男同学要在这里下车,而十几名女同学是到前边的“大乌苏”筑路队总部。
漆黑的小站,道岔间只有几盏红黄蓝绿灯,却看不到站台在哪儿。我们到行李车取行李,然后奔向几百米远的敞篷汽车。我背着硕大的行李,那里边满是母亲的牵挂——厚厚的被褥、各个季节的衣裤、甚至背心和短裤;怀中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,里边是我精心挑选的书籍和文具(这箱子,是我准备当书桌用的);还要提一个细线编制的网兜,里边是脸盆和一些日用品。(那时,我们每一个人都认为会在大兴安岭呆一辈子,谁也不相信还会回到城里。)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网兜晃来晃去,碰在木箱上,发出刺耳的噪声——那单调的乐曲,伴我走上谋生之路……
路两旁是高耸的原始老林,汽车就像行驶在劈开的海底。没人告诉我们去哪里,没人告诉我们要走多久。敞篷车上,已经没人敢迎风站立了,那风像刀子,人们紧紧地挤在一起,棉帽耳朵全都放下扎牢;有人在跺着冻得发麻的脚,一个,两个,全车人都在跺脚。司机似乎不高兴,把车开得飞快,车在颠簸,有时人们跳起三尺高,有时又颠得差点坐下;有时人们一拥向前,前边的人被挤得嗷嗷叫,有时人向后倒,后边的人跌在行李堆上,脸盆压扁好几个……神奇的景象出现了,几十人呼出的哈气形成了一根粗大的气柱,腾上几十米高的夜空,随着汽车的移动,像一根白色的绳子扯着一只看不见的风筝。啊,这就是“高寒禁区”?此情此景,我第一次感到:土生土长的黑龙江人,我白活了十八年!
六十多岁的我,有关坐火车的特殊记忆,当然不止这些。
记得那是1989年。我调到海南,5月下旬动身,坐火车先到北京。那时,还没有黑龙江直达海口或广州的火车。坐飞机?不够资格,也没有那笔钱。
早就听说学生们正在XXX广场闹绝食,我自然是想去看看。可到了历史博物馆那个路口,就再也挤不进去了。不过,即使能进去,我也绝不会继续前行:人太多、太乱,那场面令人震撼,也令我忧虑;“四五”XXX广场的教训犹在眼前,快四十岁的人了,这点社会经验还是有的。
那天下午的北京,突然天黑如墨、大雨瓢泼,路上的汽车都打开车灯,连街上的路灯都不得不燃亮。这是我从没见过的,才是下午三点多,怎么一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?我心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,“是非之地不可久留”,必须马上离开北京!特殊时期,火车随时都可能停运,我可不会忘记昌黎小站那两天一夜!“没有去广州的车票。”只要是京广线,到哪里都行!“明天清晨,到长沙的。”行,只要能离开北京,长沙就长沙!明天清晨,那也不必再找旅店了,就在火车站蹲十来个小时!
清晨上了火车。车上人并不多,大部分是河北省及河南省的大学生,他们是来北京声援绝食学生的。邻座的学生们看我似乎不是普通老百姓,就与我讨论起“学生绝食”的问题,最后又变成了争论。我的主要观点是:第一,学生们这么闹,绝没有好下场;第二,学生们的本意是好的,但方式不对,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;第三,不能再像文化大革命那样,说打X谁就打X谁(如,在北京火车站的候车大厅,挂起了“打X邓XX”的横幅),中国需要法制,中央需要集体领导,绝不能再像文化大革命那样“谁反对某某某,就打X谁”(刘少奇之死、彭德怀之死,这是国家之痛,且依然痛在我们心里);第四,躲在学生背后的政客是最可鄙的,他们利用了学生的天真和幼稚,如果他们真理在手,怎么不去发动成年人?第五,学生们就应该好好在学校读书,他们还没有了解社会、感悟人生,他们并不清楚国忧在哪里、民忧在何方;把青年人推到风口浪尖,这不是一个成熟的社会;什么时候能让五六十岁的人们自由发表治国理念,那才算一个成熟的社会。我举出“五四”时的“XX门事件”,举出“四五”时的“XX门事件”,以及我这个当年老红卫兵的亲身经历,告诉这些学生:最后吃亏的总是学生!
学生们还在与我辩论,但他们的神情已黯然,因为我这个老红卫兵的例子摆在这里。他们问我:“即使被镇压,以后会不会平反?”我说:“那,只有天知道!历史是由后人评说的。”
事情果然与我预料的一样,我到海南工作还没有几天,就传来“平息XX门XXX暴乱”的新闻。我也不由想到,与我同车离京的那些学生、同我辩得面红耳赤的学生们,听到这消息,他们会是怎样的神情?
漫漫长路,故乡却是越来越远。旅途中,自然会思念亲人、朋友、同学、同事,甚至那些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。而每次想到都令我心痛的,是已故去多年的母亲。
我们家孩子多,我和弟弟妹妹们的穿戴,不论棉的、单的,都是母亲亲手缝制;有多少个夜晚,我们都睡着了,母亲还在给我们裁剪衣服,或是纳鞋底、做棉鞋。不记得是哪一年,父亲下班回来,不知对母亲说了什么,母亲叫道:“只有二分钱,这日子可怎么过呀!”原来,父亲每个月都要从单位借款,下一个月再从工资里往回扣,这已成了恶性循环;而这个月,扣完了欠款,就只剩了二分钱。屋里,母亲攥着那仅有的二分钱在凄厉地抽泣,父亲木然地站着,奶奶坐在炕上也是一脸的绝望与无奈;当时,我正在房门外,那凄惨的景象就像烧红的烙铁印在我的心底……
吃不饱饭的那几年,母亲在北边的啤酒厂当临时工。一天,不知她对门卫编了一个什么理由,把我领进工厂。那是一间高大、宽敞、潮湿的车间,地下还不断淌着水。妈妈她们穿着水靴,胸前是长长的黑色橡皮做的围裙,手上也是长长的胶皮手套,她们是在另一间屋子把成箱的啤酒装在车上,再推到远处。妈妈叫我蹲在一大排粗粗的铁管后面,不一会儿,给我送来一个饭盒,悄声对我说:“快吃!”我打开一看,满满的一饭盒白糖。东北的白糖是用甜菜做的,像面**一样,入口即化。我抓起饭盒里的小勺,飞快地挖掘,狼吞虎咽,不一会儿,一大饭盒白糖就都吞到肚子里,还恋恋不舍地舔着那饭盒底。过了一会儿,妈妈又拿来一个大搪瓷缸,里边还是白糖,我三下五除二,那搪瓷缸又见了底。这时,有一个阿姨给我送过一杯水,看着我,叹息道:“这孩子,怎么饿成这样?”妈妈就站在我的对面,她一句话都没有说,我看到,她的眼里闪着泪花……啊,贫困之家的母亲,是这世界上最悲催的女人!望着嗷嗷待哺的孩子,她们无可奈何、她们无能为力,只能偸点公家的东西来填补心中的歉意……那是我一生中最多的一次吃糖,似乎把一生该吃的糖都吃了;那也是我一生中觉得吃糖吃得最甜的一次,这之后几十年,当然吃过许多种高级的、价格昂贵的糖,都觉得没有那次的甜!可现在想想,空着嘴咀嚼许久,更觉得那糖是苦的,是那么苦,苦得我眉头紧皱、心痛欲裂!这些年,我一直为了生活奔波,离开了万里之外的双亲,现在老了,吃穿不愁了,有能力好好孝敬母亲了,她却早已不在……千呼万唤,就是喊破喉咙,她也听不见;想见她,只有我去找她;想孝敬她,只待来世!可,谁知有没有来世?
旅途像人生,过去的,再也找不回来。不同的是,旅途有明确的终点、有准确的到达时间;可人生,谁也不知什么时间、你会死于何处。六十多岁的我,漫长的路途中,有足够的时间,捋一捋自己这一生。
我这一生中,最得意与最失意,几乎是连在一起的。一九七七年初夏,我返城,到我的母校当语文老师(那个年代,我一个初中毕业生,竟然教高二的语文,想想自己都觉得荒唐)。这年年底,学校组织教研活动,首先在语文组进行:每一个语文老师给全校的语文老师上课,并且都讲同一篇课文,到时还有校领导和其它教研组的组长、副组长。我当时只想着业余的文学创作,并没有把这次的“公开课”当回事。而别人却是无比认真,那时还没有“教学参考书”之类,想怎么讲,全是你自己的事,有的老师为了备课,把《词源》、《辞海》都搬出来了。这“公开课”一节半小时,省去了课堂上的不必要环节。给全校的语文老师讲语文课,这可不同于给学生讲课,况且书记、校长一大帮领导,黑压压坐了一大排。那些讲课的老师,严肃、认真,又难免紧张,那表情、那声调,却像在开追悼会,因为那篇任人皆知的课文是《国际歌》。他们,有人讲字词,有人讲段落、主题,也有人讲写作特点。我是第六个上台的,三小时过去,下面的人有的昏昏欲睡了。我只拿一本书、一根**笔,笑着走上讲台。我像一个演员,抑扬顿挫地敞开喉咙:“今天,我们主要分析《国际歌》的写作方法。比如,第一句‘起来,饥寒交迫的奴隶’,如果换成‘饥寒交迫的奴隶,起来’,好不好?当然不好,这样,它的感染力就降低了百分之八十五点五!”下边听讲的人来了兴趣,细细品味,他们认为我说的有点道理,所以并没有人去追究那“百分八十五点五”是否准确。这半个小时,我全是讲写作方法:这样写好在哪里?换个写法行不行?词与句的关系、句与段落的关系、主歌与副歌的关系、各部分与主题的关系;又从“巴黎公社”讲到“俄国十月革命”的十八国武装干涉,再到中国的‘土地革命’、‘解放战争’、直到建立人民**国,既讲到历史又联系到地理,既讲到文学又联系到政治。这半个小时,我根本就没有打开书,因为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,对《国际歌》是再熟悉不过了。别人讲课,都拿着教案,照本宣科,几乎一个字都不差;而我,眼睛一直看着下边的人,是信口开河,信马由缰,天南地北,古往今来,所讲的又都和《国际歌》联系在一起,并且不是讲课,而是演讲。我看到,书记和校长是满意的表情,教导主任和语文组组长是曾经教过我的,他们的脸上也带着笑意;我知道,这堂课,应该是能通过了。这之后,我“只拿着一本书、一根**笔上讲台,把书记和校长都听傻了”的事,传遍了校园。一个星期后,校领导宣布,我当语文组的副组长,来初三把关,而老组长是在高三把关。这年的中考,我们这所市重点校,超过了市里的另一所省重点校:因为,我押中了作文题。
这,应是我人生最得意之时;而最失意也接着来了。那是:我这个“千里马”反踢了“伯乐”一脚,“忘恩负义”的名声也立即传遍全市教育界。
我当副组长半年多后。一天,一位同事告诉我:“收发室,有你一封信!”我赶到收发室,里边有七八个人正在谈笑,见了我立刻没了声息,一个个表情严肃,却都用眼角瞄着我。我看到桌上那封信,上边赫赫的红字表明是《人民日报社》寄来的,但信封已被打开。我立刻明白了,那厚厚的信封里是给我的退稿。这之前很久,我写了一篇短篇小说,大概也就六七千字,题目是《校长和书记》,投给《人民日报》副刊。写的是某市的某个中学,不懂教学的女书记,大权独揽、嚣张跋扈、弄虚作假、骗取荣誉;而校长,却有职无权,无法从事教务工作。小说的最后,我问道:“校长和书记都是党员,为什么所有事情都是书记说了算,这‘一把手’才算‘党的领导’吗?”小说写的是化了名的城市、化了名的学校,但看过的人都知道,里边所写的那些事,就是我们这个学校。肯定有人把我的稿件偷偷送给女书记看了,我被“冷藏”了:在学校,人们再也不提我的名字,人们见了我,远远就绕开,就是走到近前也是扭过脸去,就当我根本不存在。半个月后,学校领导在大会上宣布,免去我副组长的职务,同时调我去教初一;而免职的理由却只字不提。年底,有人悄悄告诉我:“教育局传来消息,下学期,要把你调到别的学校。”新学期一开学,一纸调令,让我到另一个学校报到。我拿着这张小纸条,头也不回走出校门,此生,再没进过这个校门。啊,那是我的母校!
从市重点中学出来的我,到了一所普通中学,并且还是教初一。感受最大的不同,是学生的学习风气,课堂纪律太差了。我厌倦了教师工作,像个活死人,我讲我的,管你听不听。我也知道,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误人误己,简直就是犯罪;所以,我要改行!
这后半辈子,我热衷于读古兵书,钻研业务工作,再不去碰什么“一把手”,以至后来什么时候学校实行“校长分工负责制”,我都不知道。可我知道,正是这“一把手”,是中国许多事情的祸根;他们没人监督,谁批评他们就成了“反党”,所以一些大大小小的“一把手”就成了“大老爷”,就离老百姓越来越远。“文革”的“极左”余毒,还远没有肃清!党内要发扬民主,实行“集体领导”,中国再也不需要皇帝,再不能硬是把人捧为“神”!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,哪一个不明白这个道理,除非你揣着明白装糊涂,或是你也想爬上“神坛”……
啊,想的太多、想得太远了。东拉西扯,这篇散文未免太“散”了。
看,火车轮渡,过琼州海峡了!
艳阳高照,蓝天如镜,;海风阵阵,椰林婆娑;鸟语花香,人在画中!
魂牵梦绕的海南,我又回来了……

“ 南海风” 于2014•7•15 凌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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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新活动2018-04-11 16: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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